文:杨雪婷
第一次看费里尼的电影是在六七年前,那时候我还不懂什么是导演电影,作者电影,也还不知道费里尼。仅仅是根据网站上的剧情简介,打开了一部看起来非常猎奇的片子《卡萨诺瓦》,这部电影是根据意大利情圣萨德伯爵猎艳的传奇故事改编的。当电影片头的音乐响起,奇异又华丽的节日画面慢慢铺开,出现了一个让我直到今天都赞叹不已的场景,一艘木船行驶在茫茫的暗夜里,大海上,海面是一片一片绵延的黑色塑料布,塑料布下有无数双手抖动着它,创造出了一种非常抽象的意境。这部电影里面的人物很怪异,带着一种舞台剧式的夸张和一种脏兮兮的市井气息,走马灯一样的各色男女轮番进入观众的视野,光怪陆离,热热闹闹。
我常常会忍不住按下暂停,仔细地观看那些人的面目和服饰,哪怕是一闪而过的小人物小场景,也都有极富于想象力的设计,就像一幅景深复杂的油画,近处和远处都藏着无穷无尽的细节,太好了,太好了。

电影《卡萨诺瓦casanova》
这是我非常喜欢的一部电影,后来又看了很多次,如果仅仅是有趣,可能看几遍也就腻了,偏偏电影中有些片段是那么孤独,身材高大的女人转过去,慢慢消失在浓雾里,年华老去的男人在冬天的河水里追逐自己花团锦簇的帽子,年轻俊美的少年在丑陋的贵族老人身旁跳舞,多年不见的儿子和母亲在剧院散场后相遇,萍水相逢般的几句问候,青春不再的情人咒骂自己的命运。这些东西让整个故事异常丰富,像一个早已死去的人的一生那样。
之后的一个夏天和朋友途径巴黎电影资料馆,她给我选了一盘费里尼的《阿玛柯德》,这个词的意思是“我记得”,和费里尼自己写的回忆录的名字一样,是关于记忆的。电影很细碎,就像一个人闭上眼睛回忆自己的童年时,一个接一个的片段不请自来,快乐或是难堪的过去终于都变得一样可贵。那天看完这部描写导演故乡的电影之后,我很激动,拉着朋友说,太好了,太好了。离开出电影资料馆的时候天还没有黑,我们走在几百岁的大梧桐树之间,穿过古老的公园,忽然看见枝头停着了一只黄颜色的小鸟,我被它细小的美丽感动了,那一刻看到世界的感觉,其实现在回想起来,也分不清是来自城市,还是来自电影。
最近这几个星期我看了好几遍费里尼的电影《卡比利亚之夜》,那个穿着鸡毛上衣的小妓女卡比利亚,她眼角挂着一滴黑色的眼泪,哭着笑着走向费里尼早已明示的,必然的悲剧命运。我想起她时,会模仿她把手掌绷起来,潇洒地挥一挥,会想起她走路时一摇一摆的八字步,想起她家门上那一串串纯真的贝壳门帘,心里会忍不住猜测她如今过得怎么样了,是不是已经老了,独自住在桥洞底里,是不是还在深夜的街头游荡。我想起卡比利亚,就像想起一个失去联系的朋友,已经分辩不出真假。看完电影的那晚,我又读了一遍了费里尼自传中这部电影拍摄笔记,原来导演真的遇到过这样一个真诚又天真的可怜女人,真的曾经聆听过她略显傻气地絮叨自己的命运,真的在她那间硬纸壳糊的小房子里注视过这样的一个人。

电影《卡比利亚之夜Nights of Cabiria》
我明白了为什么大家说费里尼有马戏团情节,不仅仅是因为马戏团经常出现在他的电影里,不仅仅是因为卡比利亚黑白条纹的裙子和脸颊上小丑一样黑色的眼泪,不仅仅是因为悲喜难分,可笑又可怜的命运,也不仅仅是因为费里尼像魔术表演一样迷人的叙事和结构。我看完了电影,心里留下一团复杂的说不明白的情感,就像那个跟着马戏团离家出走的小男孩,在演出散场后又回头看了一眼空荡荡的舞台,他恋恋不舍,深信不疑。

意大利导演费德里科·费里尼(Federico Fellini)
费德里科·费里尼(1920-1993):意大利艺术电影大师,他以其强烈的个人风格,扩展了电影艺术的表现力,成为欧洲艺术电影史上难以逾越的高峰。他与英格玛·伯格曼、安德烈·塔可夫斯基,并称世界现代艺术电影的“圣三位一体”,被誉为二十世纪影响最为广泛的导演之一。
小时候的费里尼就对马戏团的小丑情有独钟,还因此在7岁到12岁之间偷偷溜出去流浪了几天。这个儿时的向往贯穿了费里尼一生的电影,无论是他早期的立身之作《大路》,后来的《卡比利亚之夜》,还是他的代表作《八部半》,马戏团叮叮当当的音乐总是或强或弱地浮现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