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乔宗玉,中国国家话剧院副研究员,出版散文随笔集《也无风雨也无晴》、文艺评论集《忧伤的河流》、文艺评论集《谁翻乐府凄凉曲》。
翟延平,文学创作人,曾于北欧工作。代表作有《莎士比亚四大悲剧中的人学思想》《劳伦斯:性轴心的世界》《比戈·托马斯之人格分裂》等。
二人共同创立“三个剧本”理论和“三个剧本”戏剧,作品包括:“三个剧本”话剧《有时我以为》《等》《倘若那年》《当我望向那长长的引桥》《在人间》《咖啡过敏》并同名小说和诗歌,论文《藉“三个剧本”消融“第四堵墙”构建“第四剧本”》,译创柯伦迪(俄罗斯)、符泽凯(匈牙利)、佐奇默(希腊)、劳合利(美国)、巴尼(法)、洛尔迦(西班牙)等现当代国际戏剧大师作品《排演<哈姆莱特>》《<奥赛罗>首演欢庆》《巫山云雨》《五月的利兹》《从雅典到莫斯科》等二十余部、巴尼等现代诗人诗歌等作品。作品见诸于《剧本》《上海戏剧》《影剧新作》《新剧本》《大舞台》等期刊。】
碧海蓝天,黄金沙滩,椰影旖旎。与之相望的是数百年的彩色骑楼老街,那里的骑楼风格各异,有的亮彩如新,似风华正茂的少女;有的则饱经风霜,斑驳的灰色、灰白色瓦砾和墙壁通过历史的尘埃讲述着经年的往事……翠绿柔细的藤脉仿若情丝,顺着门窗、墙壁爬上屋顶,眺望对面的大海,等待深埋心底的爱人早早从海外归来。在骑楼老街的把脚是一家书屋,不知开了多少年,从曾曾曾曾外祖父从南洋回来带回了大量的海外书籍,现在已经不知是多少代。据说,曾外祖母出生于冰天雪地的北欧奥斯陆,那一天她偶尔回国祭祖,并来到了这椰林迤逦的海滨旅游,在这小小的书屋看到了正在读书的曾外祖父,从此再没有回到那银装素裹的北国世界。后来,外祖父去奥斯陆找寻其母亲的青春记忆,返航时船遇到了风浪,从此杳无音信。书屋也一直就与海相望,似乎书屋的功能就是等待,等待着海,海那边的归来。
不知何时下起了如丝细雨,椰风阵阵,吹动她的发梢,她站在窗口,望着远方的大海……
“这是我第二次去他家里。第一次一切都恍恍惚惚、摇摇晃晃,时而像飘逸在外太空的宇航员,舱外行走时,所有的安全绳索都脱离,周遭一片暗黑与宁静,遥远而恍惚的蓝色小球就是我那美丽的地球故乡。沉重急促的呼吸声让我直觉地感到宇航服外空气的稀薄,尽管宇航服内不冷不热、不干不湿,这个百十来斤的东西压在身上,现在也感觉不到丝毫的沉重,一切都是轻软、漂浮的,温热而充满了安全与兴奋感,只是地心引力的丧失让你从外到内、从内到外地感觉到完全的失控感,就像在风中漂浮于蓝天上的一丝棉花糖,没有终点,更不知道目标和终点是哪里,只有不知算主动还是被动地享受这份迷迷糊糊的快意。”
小雨手中握着一本叫《等》的小说,心想,你等的人是谁呢?我等了你三十年啊!……
三十年,也不过是倏忽一瞬间,连接骑楼老街和沙滩的狭窄沙石小路,如今已变成宽阔笔直的滨海大道,建起了高楼大厦,只有城市遥远边缘还留着古老而充满神秘和乡情的三两渔村;出入这里的人,有城市的新贵,有村落的阿公阿婆,当然也少不了客人的阿妹和阿侬,这是怎样一种魔法?能让新与旧、过去与当下交织在一起?外祖父的未来书店就在这海滨大道下去的神奇骑楼老街,将近百岁,眼下,也即将搬走,为老街的维护修缮腾出空间。
远处不再有轮船的汽笛声飘过,小雨叹口气,轮渡码头都搬迁很多年了,也难怪啊。麻石路蜿蜒曲折,未来书店就在字路口,从开始识字的岁数开始,小雨便经常来书店看书。最早是花花绿绿的小人书,后来是字书……早年这家书店还有不少古籍孤本,一是外祖父那时候流传下来的,二是附近那些大学教授去世后,家属清理出来,被书店收购的。人死如烟灭,不管你多么珍爱的东西,最终都会消失……
“我早在挪威留学时就喜欢运动。我喜欢登山,喜欢穿上紧紧的贴身牛仔裤和登山鞋的感觉。我喜欢骑马,在马背上你会感觉自己与它浑然一体,它带着你驰骋在一望无垠的绿色世界,时而快,时而慢,时而跃起,时而平缓,你的心也高高低低起起伏伏。它油亮的深棕色鬃毛迷人,但它毕竟只是牧民的马匹,纵有你多喜欢,这次分离后,下次即便你再来到这里,你可能再也难找到这牧民和这马匹,这种唯一性和随机性让你紧张,同时与它共同探索未知的世界也让你快乐。登山是另一种感觉,我喜欢没有梯凳的野山,那种在山坡时而陡峭时而平缓的感觉让我兴奋,看到山下高高低低错落有致的景象让我舒心,克服艰难险阻最终登顶的一刻让我畅快。
但很多时候,事情往往不及想象和期待中那番顺利,更谈不上快意。满怀期待地来到牧场看到的却是光秃秃的所谓草原,羸弱的老马无精打采,或是乳臭未干的小马毛毛躁躁,胡乱奔跑,让你紧张得全然忘却兴奋。或是你大老远地来到山脚,与笨拙的旅友刚刚爬山半山腰,旅友就泄气地说自己体能不支,正当你要鼓励旅友时,天又突然下起了瓢泼大雨。生活不就是这样吗?实实在在地说,这几种让人感到尴尬、沮丧甚至哭笑不得的情境构成了我体验的大多数。”
小雨翻了几页《等》,听雨声“滴滴答答”落在屋檐上,这雨声,让她想起三十年前的一场雨。那个时候,他要是再靠近一点点该多好啊!是的,三十年前,那个时候的小雨才17岁,就遇到了让自己那么惊艳的人,那个人也不过是一个18岁的青葱少年,却会一口流利的英语,还懂莎士比亚。书店的风铃声传过来,小雨回过头,眼前熟悉的身影,让她想起那个人……
“是你?……”那个人还是那样清瘦,双鬓染了些许秋霜,戴着一副墨镜,身上让雨水打湿了……小雨担心自己认错人,语气有些迟疑。
“你认识我吗?”那个人的声音没变,北方话,但他似乎不认识小雨。
“你不认识我?”
“我……我的眼睛受过伤,所以……”那个人有些紧张,道,“我来这里,是想找一本书!”
“什么书?”
“1922年上海中华书局出版的田汉先生翻译的《哈孟雷特》,你这里有吗?”
“嗯……有!”三十年前,那个人也寻找这本《哈孟雷特》,小雨从家里父亲的书柜里偷偷拿出来,第二天在书店从清晨到黄昏,等那个人,那个人却没有出现。姨妈告诉她,那个人回燕京了。他是书店隔壁邻居家亲戚,就这样,忽然出现,忽然消失在少女小雨的世界。念高中的时候,小雨成绩并不太好,她知道那个少年保送上清北大学,于是,她开始疯狂努力读书,她想去燕京找他。现在想想,这是多么幼稚啊,小雨哪里能想到燕京有多大?清北大学有多大?
小雨打开书桌抽屉里的一个糖果盒,打开,里面是《哈孟雷特》。“是这本吗?”她问,“真不好意思,这本书不能卖,有位客人在三十年前就订了这本书的。”
“三十年前?……你是?”那个人有些激动,道,“你是小雨吗?”
“你是蓝风?”小雨惊讶道,“你的眼睛怎么了?”
“没事……我只是视力模糊……那年飞海外战乱地区,给那边的难民送药,飞机出事,我的眼睛受伤……你能给念一段吗?”……
“To be,or not to be- that is the question……”随身听的磁带缓缓转动,17岁少女小雨一脸佩服地望着18岁的少年蓝风。
“这是你的英文朗读?读得真好!”
“嗯,我昨晚上录的,你要是喜欢,送给你!莎士比亚戏剧好多很好的台词,以后我读给你听!”
“说好了,你要一部又一部莎剧读给我听的!”
“好!”
风铃声飘过,几声惊雷。
“我见到你,就感觉自己心里暖暖的……”小雨轻声道。
“哦,我们会成为好朋友的。”
忽然,窗外卷起狂风,暴雨倾盆,顺着青瓦屋檐“哗啦啦”流着。两个人坐在窗下,听着雨声,“从那一刻起,我便开始盼望每天的黄昏,能遇见他……”小雨暗暗想。
“大学期间和毕业后,我谈了几次恋爱,都失败了,不堪回首的那种。初恋是同校一个挪威的俊男Isak,他可以说是我们学校师生公认的校草。一米八五的个子,大块头的肌肉,白皙的皮肤,自然卷的金色头发,深深凹陷的蓝色眼睛,颧骨轮廓和整个脸型让人不禁想起汤姆·汉克斯。他酷爱各种运动,身体无比的强健,像蓝风一样强健,是校运会的明星。他有过法国女友的,也有过泰国和阿根廷的,中国的女友他也不会少,这我是知道的。但他来到我身边的时候我还是爱上了他。他和我一起去爬过两次山,他向我表白,从山腰的花丛中掐了一支不知什么品种的野花送给了我,我很喜欢。他那笨拙的汉语和打着嘟噜的英文让我从头到尾也没听懂他到底喜欢我哪里,总之他说他爱上了我,我也就礼貌而兴奋地爱上了他。我们一起去郊游,一起去登山,一起去骑马,一起运动,两个月光景让我很充实,很憧憬未来;但突然有一天他就在一片朦胧中消失了。我再次见到他的时候,他和另一个女孩在一起,他们没看到我,我就匆匆地躲了起来,好像自己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我再次见到他的时候,他又和另一个女孩在一起,他们似乎真的没看到我,我就匆匆地躲了起来,好像自己又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我再次见到他的时候,他又和另一个新的女孩在一起,他们很开心的样子,估计肯定是没看到我或者是懒得理睬我,我无趣地走开了,尽管知道自己没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我感到沮丧、失落和内疚地常常自问,哪点比不上那些女孩,她们颧骨比我高,鼻子有的比我的扁,有的太高,我鄙视她们的浓妆艳抹和浓郁的香水味!但,我估计他却喜欢那一切,他就喜欢古龙香水,很浓郁的那种。”
“我在看一本叫《等》的小说,我给你念这个吧!”小雨淡淡地说道。
蓝风抿紧了嘴,道:“你一直在看这本小说?……”
“是的!因为它是我一直等的人写的!”
“你不要等我了……我此去北欧在海上不知有多少大风大浪,更不知何时能回来。”
一阵雷声,小雨从梦中醒来,握住手中的《等》,原来是一场梦啊!
眼前的糖果盒里躺着中华书局出版的《哈孟雷特》,小雨忘记了,自己是怎么找到、打开这个糖果盒的。三十年前的糖果盒,还那么新,《哈孟雷特》也没有变……三十年前的电风扇现在还在转动,小雨坐在三十年前的椅子上,想起那年夏天,同学小慧给她打电话,要她去录像厅看《青春珊瑚岛》。“去录像厅?你不怕被大人发现啊?”小雨惊讶道。
“这有什么?你过来吧,就在银宫电影院边上,离你家没多远。”小慧道。
“我还有作业要写呢……”小雨生性胆小,思量了一下,拒绝了。
……
“我后来就在无精打采中度过了半年的光景,直到一个闺蜜提醒我,现在网上中有很多登山、旅友的群,可以参加这些群,与人搭伴去游玩,散散心。我就跟着她稀里糊涂地参加了,后来她也不找我了,自己嗨着,我就在群里与各路旅友、骑友互动。日子过得很快。我在旅友中,也渐渐发现有些经常与我共同出行的,也有喜欢的,心里想着常常接触,或许能升格为男友,但后来发现他们的无趣,他们也就傻傻地专注于与我一起登山和旅行,似乎对我其他的方面并不感兴趣,我也从素颜、淡妆到了浓妆艳抹,喜欢与我一起游玩的朋友多了,但我的体验却越来越差,也没感觉到他们谁真心对我感兴趣,可以成为男友的。
顺便提一句,我学习工作向来努力,这方面不差事儿,与老师同学、领导同事关系和睦,所以从表面上来讲,我是个时代好青年,困难就困难在这儿女私情上。所以不算是问题青少年。只是自己感觉心理上糟透了,比问题青少年还问题大。大学毕业后,我进入了一家外企,高薪和相对宽容的空气,让我生活上更加自由,自由得感觉失去了方向。我认识了位开酒吧的朋友,就每个周末都混在那里,那里除了青春萌动中的少男少女,多数的女孩都是哄人的酒托和不良少女,我绝对是少数的例外。我和她们不同,不喜欢和人说话,更讨厌陌生人搭讪,他们品位都很低极,脑子里龌龊着呢。我只是整晚默默坐在吧台前,自斟自饮,那个朋友就在吧台后忙他的,他是个斯文的男生,像蓝风一样的斯文,我俩也无只言片语,除了我要他继续上酒……我是他的高端客户,办了金卡的。
灯光迷幻、音乐喧闹的场所在无心中却成为最为宁静的地方。每次去都是满心的哀怨,然后是麻木,然后是傻乎乎地看着别人,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快乐了起来,晃晃荡荡就被他送上他被我叫的车,送回家,有些司机基本晚晚在他店外趴活儿,他们也都认识了我,认识了我家,他们都很好,都是顾家挣生活的打工仔,每次都把我扶上楼,帮我打开门,把我扔到床上,门一锁,他们就走了。当然这些都是我的想象,每天早上我都是被透过没拉窗帘的窗户射进来的阳光烤醒的,我租了间小户型公寓,也不算贵。我就这样也酒吧、酒保、酒客、酒托、黑车司机形成了这种特殊的极为信任的关系,或者说叫默契。周一周五朝九晚五,然后就是在家刷视频、喝酒;周末晚九朝十,下午泡在美容院,我似乎突然对登山、骑马全然失去了兴趣,这就是我的生活。
但那天早上我感觉不同,一直睡着,房间里一直黑黑的,直到我被饿醒,昏昏爬起床,感觉床单、被子手感都不同以往,摸了半天才打开灯。家具、装饰怎么都换了?或者说,我在哪里?就我一个人。我这眩晕、膨胀得要爆炸的头呀,算了,管它呢?爱咋咋地。一通乱吐,才发现卫生间也高档了很多,马桶都是自动冲洗的,衣橱里一堆男人的衣服,另一半好多丝袜、内衣、高跟鞋、超短裙、护士空姐的衣服,居然还有校服,都是全新的。我的外衣散落了一地,一股浓郁的酒臭味,我就从衣橱里胡乱拿了些我能穿的衣服穿上,拿起手袋,在这个小户型的公寓搜索了一番,也没发现房主的任何痕迹,看样子是个男人住的,到处都是高档衬衫和威士忌。我找了纸袋装上两瓶,出门,上了电梯,出了楼。外面已经人来人往,艳阳高照,胡乱打了辆出租车,回家里。浑身痛、浑身酸痛。
回到家,叫了外卖,吃完,才感觉有了些力气,头也不那么晕乎了,洗了澡,靠在床头,漫无目的地看电视。两腿间酸酸的。
恍惚中,一片黑暗,一匹黑马在丛林与山坡中飞驰,上上下下,时快时慢,耳畔没有风的声音,只有急促的呼吸声。恍惚中我又来到了朝阳下的小树林旁,翠绿的绿草,清澈的溪流,粉红色的朝阳下,我抬头望去,远方恍恍惚惚看到了农舍中飘入蔚蓝天空中的袅袅炊烟,农舍不远处是一片片绿油油的庄稼,旁边是红彤彤的,哦,那是我们种下的西红柿。转过头,一双结实的肩膀紧紧地搂着我,蓝风静静的,没说一句话,他的脸已经贴在我的面颊,我的唇已经润湿,他拥抱着我,他的舌轻柔地撩动着……那种愉悦感让我产生一种幸福的归属感,认识到生命的意义……他说,等,再等等。等我们都上了大学……”
上大学对小雨来说,在九十年代早期的国内,还是不那么容易的一件事。她爱写作,想当作家,可数学分实在是拉低了她的成绩……就在她挥笔做着数学题的时候,眼前出现一个糖果盒,一个清瘦的白衣少年走到跟前,说:“你是小雨吗?我是隔壁何家的亲戚,我舅妈说,我可以来你这里看书……”
“何姨的燕京侄子?我知道了,她昨天给我打电话了,你坐吧!……”
“我叫蓝风,你叫我蓝风吧!这盒糖果送给你!”
“谢谢!你从燕京来这里的吗?坐火车?”
“嗯,坐了一天一夜,火车过了长江,我就看到满眼的青山绿水,火车在山谷里转了很多圈,忽然就来到了海边……”
“你第一次来这里啊?”
“是啊!你们这儿天真热!”蓝风擦擦额头上的汗。
小雨将风扇脑袋推向蓝风的方向,说:“你吹吹风吧!”
风扇“呼呼”转动着,小雨看看手表,窗外已近黄昏,海浪温和地拍打着沙滩,想起和小慧约好了看《青春珊瑚岛》,小雨想早点关门,犹豫着怎么开口……
“你这里有莎士比亚的书吗?戏剧集、诗集,都可以,我想看……”
“你知道莎士比亚?”
“嗯!我舅妈说你们这家书店开了有近百年了,有很多英文书,你能找到田汉翻译的《哈孟雷特》吗?”
小雨本想说没有,但没忍心说“没有”。是啊,书店没有,她爸爸是大学教授,家里有很多藏书,也许,爸爸有这本书。
不知道为什么,小雨见到这少年,会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亲切感,就像从前见过一样。
“我找找吧!可能要找个一、两天。你先看看别的书,那边都是英文图书……”小雨说,“你的英文这么好啊?你们燕京的学生英文水平都那么高吗?”
“哦,我儿时在海外生活,小时候课本就是英文……”
“这样啊!”
小雨又看了看手表,终究没好意思说自己要去看录像厅看《青春珊瑚岛》。那少年在英文书架那里徘徊好久,拿出一本莎士比亚十四行诗集,坐在窗台下,认真地读起来……
太阳渐渐西沉,潮汐声中,小雨见到蓝风映在墙上的倒影,就想,我也想去燕京上学,和他一起,在一间教室里上课……
“泪水浸没了我的眼眶,房间内暗黑,那身形轮廓显然不是蓝风,我又在眩晕与困倦中飘入蓝天。我变成了一片白云,下面是一片建筑工地,吊车、卡车忙碌,机器轰鸣,一群浑身脏兮兮的工人正在忙碌混凝土浇筑,那个年轻男人,怎么那么像蓝风,他的脸上,衣服上,鞋子上都湿湿的,灰色的,他喘着粗气。
小溪旁,蓝风与我贴得紧紧的,混凝土从他脸上流到了我的额头,我却感到那比任何护肤品都润泽,柔软。我浑身都湿湿的,说不清是他身上流下的混凝土还是他的汗水。他很疲惫,因为在工地上工作到晚上十点,我知道那份辛苦。泪水把我湿醒,房间内暗黑,只有粗鲁的鼾声,蓝风到底打不打呼噜呀?我想他了,我想见到他,他到底在哪里?等,再等等。等他想通了,就不会再躲着我,就一定会主动来找我的。
公司主管慈眉善目,典型的白面书生,皮肤像蓝风一样白皙光滑,是国外名牌大学的高材生,不乏追求者。我一直感到奇怪,人口统计不是说男多女少吗,为什么公司写字楼里到处都是一群群花枝招展的女孩子,与甲方的谈判时会议室被两个公司的代表挤满,一水儿的套装裙、丝袜高跟,个个巧舌如簧,这场景却令我窒息。从主管的眼神里,我看到了他对自己魅力的自信。我从来不明白秀色可餐是什么意思,直到公司邻座的闺蜜聚宝盆提醒我说,他的外号叫“通吃”。闺蜜的外号叫聚宝盆,以至于大家都快忘了她的名字,我感觉含义就让我们村子里经常给孩子起名叫旺财吧,尽管后来有其他同事澄清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儿,管它呢。
会议室里尽管充满了女人的争吵,甚至嚎叫,但空气却越发的沉闷,让人昏昏欲睡。
恍惚中我又来到了夕阳下的小树林旁,深绿的绿草,溪水被橙红的夕阳照映的橙红相间,远方的农舍飘起袅袅的炊烟,不远处的西红柿红红的,带着几分橙红。蓝风一如既往地安静着,没说一句话,眼中充满恬静,充满爱意,充满留恋,充满迷离。时光似乎就在那一刻静止,他用手轻柔地抚摸着我肩后的长发,指尖又向前慢慢掠过我的耳垂,我感觉一股电流由他的指尖闪入我的耳朵,迅速扩散到我的脸、头、脖子,感觉突然间的暖流中自己愈加飘然恍惚,树林中静寂着,溪水也静寂了,静寂得只能听得见我自己加速的心跳。你会在大学等我的,明年,在同一所学校同一个学院同一个专业,蓝风,你就会看到新入学的我!我知道课堂上那些男孩子们会不时的回头看我的长发、我的双眼,但我只会透过玻璃窗望向教室外的操场上正在上体育课的你,你跑得飞快,你跳得高高,跑跳中你成为校运会上最闪耀的明星。无数的女生对你倾慕,但你却奋不顾身地快步跑到我面前,用白皙的指尖掠去飘落在我发梢上的花瓣。天空中下起了花瓣雨,我们在亲友的祝福中相拥相吻相爱相守,直到白雪爬上发梢,孩子们从天涯归来……
就在这一刻,花瓣雨中、教室里、小溪边、会议室里响起了震耳的施工工地夯机的声音,我全身随着那声音有节奏地颤动,越来越快……工地上,脏兮兮的蓝风还在忙碌着混凝土作业,全身湿漉漉,沾满灰黑的混凝土液体。混凝土液体渐渐变得灰白,开始落在我的腿上……我的头最近一直热热的,嗓子里刀片切割般疼痛,声音的沙哑了很多……
那种难受的感觉好熟悉。大学开始后两个月,我身上就是这感觉,教务处的老师几次找我问学费什么时候能交齐,让我无言。开学的那天,男生们用欣喜的眼光打量我,现在那些女孩子们直到我交不起学费不知心里该有多开心。蓝风,你到底去了哪里,你离乡的一年,我常常收到你从大学写了的信,为什么等我考上了,也开学了,却在同校同系怎么也找不到你,老师说你从来就没有来报到过。为什么?等,等等吧,早晚能找到他。
泪水润湿了我的发丝,浑身湿润得不得了。这感觉好熟悉,像是后来的体育课上,浑身湿热,然后教务处的老师从操场走过,告诉我你哥哥已经来给你交过学费了。谁是我哥哥?我只有一个叫蓝风的邻家哥哥,他应该就在这个学校这个学院,每天与我一同去同一个教学楼上课,一同下课去食堂,去图书馆,去校园旁的白桦林,我们朗读诗歌,阅读哲学,畅谈理想……可,现在,理想到底是什么呢?我又该走向何方?等,再等等吧,早晚一切都会好的。
‘叮铃’,闹钟又响起,星期一的早晨,一切就像什么也没发生,一切就又像机械闹钟的齿轮、法条等各个部件工作起来,全然忘却了周末的一切。闹钟旁摆着蓝风儿时作为生日礼物用翠绿的竹枝、竹叶做成的小风车,随着窗外的微风轻轻转动,它已经转动了18年多。蓝风说,等他死了,他希望自己化成风,吹动这风车永远转动……
小雨在闹钟铃声中,起身,穿衣、洗漱、早餐,匆匆地消失在车水马龙中……
周五下午的会开到了很晚,在公司楼下的快餐店吃过完成,部门的同事们纷纷散去。小雨刚想要走,白面书生叫住了他。‘去我家吧,咱们晚上把稿子改完,老板明早就要。’他例行公事般地说。‘你说什么?’小雨充满了惊讶。然后白面却认为那只是一份矜持,‘呵呵,上周末不都去过了吗?怎么,认生了?’‘啊?’小雨脸庞绯红,心里乱乱的,不知所措。同事们走远了,白面搂着小雨的腰,带他上了自己的小汽车,小雨就像待宰的羔羊,浑然惊措中进了他的家门。一切似曾相识,沙发、窗帘、床、敞着门的衣柜,以及里面的女性服饰。
‘我今天不大方便。’小雨突然想出了两全其美的办法,既不让人觉得自己假装清纯,又可以顺其自然地拒绝。‘哦’,白面惊讶地看着她,‘不是上周六刚完的吗?’看来事情远没有她想得那么简单。‘我是说,是说,怕……怕……’怕什么,她自己也不知道。‘……哦!这个简单,放心吧!’他似乎是个干练的人,然后开始摆弄手机。‘好了,搞定!’他的脸上洋溢着难以掩饰的笑容,但这让小雨心里越发感觉龌龊和恶心。‘我们先改文件吧’,小雨似乎抓住了救命稻草。‘那你先改吧!’他说,‘我去冲个凉。’小雨忐忑地坐到书桌前,从手袋里掏出文件,随手拿起桌上的笔,假意地写写划划,心中却一边在盘算如何脱身,一边在骂自己怎么跟他纠缠到了一起,不觉无助中双手抱头。背后,白面书怜地宽衣解带,走进洗手间,随后里面响起哗啦啦的流水声。流水声让小雨更加焦急,随着流水声的强弱变幻,小雨心里过山车般起伏,每当声音停下,她似乎就感到自己的大限将至般,不觉感到颤抖。她告诉自己没事的,没事的,同时惊诧自己为何今天如此的紧张和不堪。
‘叮铃……叮铃……’门铃响起。‘谁呀?’白面问。没有回答。 ‘叮铃…….叮铃……’‘谁呀?’没有回答。白面不耐烦地把浴巾扎在腰上,赤裸着湿淋淋的上身和腿走出洗手间,走到门前,‘哑巴还怎么着了?’他骂道。小雨也靠近门旁,好奇而警惕地看着。门打开,外面站着年轻白皙的闪送小哥。小雨血脉冲顶,心中小鹿乱撞,那面容好熟悉,蓝风,是他,他瘦了。‘蓝……’她刚不禁要喊出口,又忽然看到前面白面赤裸的身体,又收住了口,赶紧侧身,用手里的文件遮住脸,同时暗暗掠过文件窥视。蓝风又高又瘦,但眼睛中依然充满坚毅与自己。他礼貌地递给白面一张字条。‘您好,我是闪送员,由于我有失语障碍,给您带来不便,敬请谅解。谢谢!’白面不屑地念叨。然后抬头看了他一眼,笑着说,‘没想到,你还真是哑巴呀?’闪送员点点头。‘哦?你还有听力,不错不错’,白面说着接过闪送员递给他的小盒子。‘这款最舒服了!’白面不禁低声说。闪送员尴尬地微笑。
此刻,小雨的脸已经羞愧得从额头红到了脖颈,她不觉地屏住呼吸,似乎怕闪送员听到她的呼吸,听出她是谁。门终于关上了。白面没羞没臊地挥舞着烟盒大小的精致黑色小盒子,边嘲笑着说,‘呵呵呵,哑巴送来的,来之不易呀,pretty,快来呀……’他终于饿虎扑食般地扑了过来……
小雨在公司的事业愈加顺利,也更加获得上级的认可,但她的喉咙却更加糟糕,声音愈加嘶哑。另一个叫金霸王的闺蜜为此埋怨说,没想到现在公司女生中开始流行嘶哑嗓音了,又是她带偏了时尚!小雨却始终对此心不在焉,心中在意的唯有那闪送小哥的所在。从那以后,她就经常叫闪送,朋友们也开始惊诧她为什么如此痴迷闪送。
她后来很虚弱,请了病假,去了医院,做了检查。后来,请了长假,做了更复杂的检查,开始了等待病理结果的漫长过程。周末她不再去酒吧,不再去登山骑马,她很虚弱。白面去过她家里探望过她好几次,当然他不只是探望。
她常常听闺蜜说,通过身体的探索,人们能够让灵魂相通。但,她现在不信了,因为她在一次次对爱的追求和探索了,似乎丢掉了灵魂,至少迷失了自我,她似乎感觉自己的身体与灵魂已经严重错位,而就在她掠过厚厚的纸张看到门外的他的那刻,他就用他身上洁净的光彩点亮了她错落的灰色世界,她的身体与自己灵魂终于越来越近,尽管她知道她的身体可能支撑不了多久了,既往不堪的生活已经耗尽了她大半的能量。现在,她终于明白,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必须要找到他了,告诉他,她爱他。不能再等了,要快,否则就来不及了。她不能等了,她的喉咙不能等了;她的生命还能不能等,她不确定。不觉中,白面和她的那些狐朋狗友、旅友、闺蜜都消失了……她需要化疗,医生说。”
小雨合上《等》,闭上眼睛,脑子里依旧是三十年前少年蓝风的脸……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小雨习惯了每天下午便早早到书店等蓝风,直到黄昏见到他。有时候他一个人读着书会笑起来,有时候他会在便条纸上写写画画,有时候他会跟小雨讲莎剧里的故事……这个神色略有些忧郁的少年,只有在莎剧的世界里,才是欢愉的。
当小雨从爸爸的藏书里,找到那本田汉翻译的《哈孟雷特》,兴冲冲赶到书店,等待黄昏时,隔壁何姨打来电话,告诉她,蓝风回燕京了……小雨有些失落,眼圈儿不知不觉红了。她想起有一天,她和蓝风一人戴一个耳机,听着同一首歌《挪威的森林》,“I once had a girl, or should I say she once had me. She showed me her room, isn’t good? Norwegian wood…”突然窗外雷雨交加,他们摘下耳机,互相望着对方。小雨怯怯地说:“见到你,我心里暖暖的……”
“哦,我们会成为好朋友的。”蓝风低声说。……
“狭窄昏暗但整洁的小客厅里,只有简单的座椅,到处都被收拾得一尘不染,特别是桌上一摞摞厚厚的书,讲述着从亚里士多德到弗洛伊德的故事,讲述着福特自动化管理模式到后现代管理模式的演变,讲述着古希腊悲剧到当代后剧场戏剧的变迁,此外还有很多很多门类的书,药理学、儿童精神病学、微积分、人工智能,人们常常可以通过藏书判断主人的性情与爱好,而这些书的主人的秉性却是喜欢博览群书。大门打开,一个高大消瘦、皮肤白皙穿着笔挺西装的男青年走了进来,他显然是家公司的基层白领,敬业而忙碌,所以晚上十点多才加完班回到家。如今,城里一室一厅的小户型出租房基本都被他们占据。房东喜欢把房子出租给他们,因为他们有责任心、有诚信,时常给社会传达着希望与生机,哪怕他们常常是拖着无限疲惫的身体回到这些房间里。
蓝风顺手打开桌上的小收音机,现在喜欢这种小收音机的人不多了,数字技术的发展往往让人忘却那些最简单的而又最能给人带来快乐的东西。他喜欢午夜前后的直播节目,因为那里有灵魂的沟通。他脱去外衣走进洗手间,淋浴头开始哗啦啦地流着温暖的水,让他多了一份温暖,却也多了一份对小雨的牵挂。他童时因病失语,上天却赋予他超长的灵敏听力和视力。他几乎敢肯定用文件遮挡脸的她就是他的小雨,尽管多年不见,她变得更加秀美成熟和妖娆,他知道自己忘不了她,爱是个怪东西,只要你情愿,它会永远在你的身体里,尽管她与你多年来都不再生活在同一时空。他有点感到心烦意乱,他不感妒忌她身前的那个赤裸男人,他又有什么资格呢?尽管他现在的工作体面了,也自学了大学多个专业的功课,获得了自考本科的证书,因为她知道她的世界里需要声音,他的嗓子里却没有。他最近去过很多次医院,白领的收入也终于给了他看向未来的机会,也许未来会发生奇迹,也许他会变成她身前的那个男人。等,再等等吧,一切都会好的。
‘嘀嘀’的报时提示音后,蓝风知道又到了他最喜欢的直播节目。他却心烦意乱,提不起兴趣,他必须承认,他是如此的嫉妒那个男人,嫉妒小雨身边的所有男人,无论是客户、朋友还是就是路人。奇怪的是,他却从来没有一星半点的对小雨的责备,或许这就是爱吧,蓝风想。那里是她的家,还是他的家呢。蓝风早已在小本子上记下了那里的地址,那个手机号是她的还是他的?他真的不敢再想。他是她丈夫?不像,从货物种类上看不像。他的内心忽然又终于开始责备起小雨,责备她纵然自己站在那个男人后面。他又突然内疚起来,这一切又都能怪谁?小雨?当然不是。那个人?当然不是。都怪自己,自己的失语!宿命!
忧郁的音乐更是让他思绪万千。饥饿的他一边竖起耳朵听着,一面被迫安抚冰冷空瘪的胃,撕开一袋最廉价的方便面,将面饼放入碗,倒入开水,搅拌一下,迫不及待狼吞虎咽吃起来,并随手撕开一根香肠,小心翼翼地放进碗,舍不得吃。
‘听众朋友,我们现在接听第一位听众朋友的电话,倾听小雨的故事。小雨,你好!’他的思绪几近崩溃,匆匆擦干身体,披上睡衣,疾步坐到收音机旁。宿命弄人,是我的小雨给电台打电话了吗?是重名吧?不会那么巧吧。他还是停止了咀嚼,仔细倾听收音机,脸上既有忧伤又有一丝欣喜。
那声音那样熟悉而陌生,沙哑哀伤覆盖了那熟悉的自信与坚强。她的声音低沉而缓慢,‘今天是蓝风的生日,我有很久很久没见到他了……呜呜呜……我想通过你们的节目,祝他生日快乐!’。他看了看台历,才意识到今天是自己的生日,他还是一如既往地按照老家的习惯过阴历生日,尽管没有仪式,也只有他一个人,告诉自己今天是我的生日,要开心一些。或许下一个生日就有小雨为他庆祝。
‘在他的资助下,我今天毕业了,找到了份白领的工作,生活很好。只是我非常想念他,希望他能来见我,我们从高中毕业就没见了。蓝风,我爱你,我昨天刚回乡去看了我们一起种下的西红柿树,它已茁壮成长又是成熟的季节,已是红通通的一片片,只是不见了你的笑脸。我……我……我生病了,很重,明天要手术了,不知道会不会成功,也不知道能否再见到你,你来找我吧,我在市二院住院……我带了父亲今早摘下送来的西红柿,等你……’
蓝风的眼中开始模糊。他突然呛到,开始窒息般地咳嗽,倒在地上,方便面和汤汁洒了他满头满脸。半晌,他停止咳嗽,吃力地爬起来,捡起落在地上的香肠放进碗里,用手擦泪水,边穿衣服边匆忙地走出门。”
小雨第二次见到蓝风,是十年后,也是《等》刚刚问世的日子。小雨从燕京回家休假,在书店翻着《等》,为书里的小雨和蓝风的命运担心,而一阵手机铃声打搅了她看书的宁静。接电话,是妈妈催婚,让她别忘了今天去书店相亲。小雨正想问,相亲对象的姓名,手机信号却断了……
“小雨!是你吗?”那是十年间一直在小雨的脑海魂牵梦萦的声音,小雨抬头一看,依旧是那少年清秀的面容,可揉揉眼睛,眼前人俨然已近中年。“你是……蓝风?”小雨问。
“是的!是我!看见你真高兴!”蓝风微笑着说。
“你怎么来了?”
“我啊,舅妈说要给我介绍对象……我看她到哪儿了?”蓝风拨打手机,小雨的铃声响起。
“原来是你呀!”蓝风和小雨同时说出这句话,望着对方笑了。
“这些年,你都去哪里了?”两个人又不约而同问对方。
小雨娓娓道来,因为想去燕京找蓝风,她第二年考上了燕京的大学。到了燕京,才知道燕京原来那么大……只知道他喜欢看《哈姆雷特》,她便常去看各种剧团的《哈姆雷特》演出,想在剧场遇见他,却一次也没有……
“那年我在燕桥剧场看了一场英国剧团演的,哈姆雷特是女人扮演的……”
“我也看了啊!坐在第八排中间!”
“那年我还看了挪威POS剧团的演出,《群鬼探戈》……”
“我也看了,我在第十排……难怪,当时觉得前面有个女孩很眼熟……”
两人相视一笑。
“如果有一天,离开燕京,不能看话剧,我会很失落……”
“世界就是一台戏!……”
黄昏的光落在小雨和蓝风身上……窗外忽然开始下雨,青瓦屋檐下淅淅沥沥地滴落着短短长长的雨滴。
“这几天,每天黄昏的时候,这座城市总有一场雨……”小雨幽幽念道。
“我想出去走走,这些年我一直很想念这里的麻石路……那年夏天,晚上一场雨,我撑着你给我的那把红伞,一个人走在麻石路,回舅妈家……雨水“滴答滴答”落在麻石路上,那声音很动听,那是母亲小时候常走过的路……我们出去走走吧!”蓝风从手提包里拿出一把红伞。
“你一直保留着这把伞啊!……”
“你给我的,我当然要好好留着。它陪着我去了世界上不少地方呢!……”
两人走出门。蓝风撑着伞,与小雨胳膊间差着半个拳头的距离……
“这里变化大吗?”
“好多地方拆了,以前买冰棒的老婆婆,现在不知道搬到哪里去了……”
“燕京也这样,到处拆!”
“再往前走,就是渡口了……”远处传来轮船的汽笛声,小雨说,“那年夏天,我就是从这儿坐船,去对岸给你取那本《哈姆雷特》英文版残本……十年过去,我还是常常想起你……”
“哦,我们会成为很好的朋友的。”
在与蓝风离别后,小雨继续读着蓝风的小说《等》,反反复复,在飞机上,在长途大巴上;在青藏高原,在江南水乡……
“婚房的墙壁上挂着蓝风与小雨的婚纱照。婚礼朴素而平凡,那是小雨想要的样子,因为与他能在一起已经是世界上最奢华的事情。尽管她与他一样失语,她和他还是感谢医生给她的新生命,生活虽无声无息,他们在生活中已经不需要有声的语言沟通,因为爱是人类最有效最美的语言。他们的生活充满阳光和快乐,那种世界上最珍贵的简单的朴实的阳光快乐。那年的西红柿格外的红,格外的甜。甜中带酸,酸中更甜。
两年后的病房内,蓝风脸色苍白,静静地趟在病床上,旁边坐着伤心的小雨,小雨默默落泪。他要她在他走后不要悲伤,要感谢上天赐给我们的幸福的这两年,幸福没有长短。
小雨用手语说,我爱你,我不能没有你……蓝风用手语说,我……爱……你……
小雨紧紧地拥抱蓝风,恍惚的泪眼中,他们似乎又回到了树丛旁的溪水边,远处的农舍依旧炊烟袅袅,西红柿依旧红通通……
忽然小雨似乎感觉到他的口袋里有硬硬的东西,就慢慢地去找寻,从里面掏出一个银色的小东西,像是什么微型设备。医生、护士走过来,为蓝风做了最后的服务。
小雨望着手中的银色惊诧。医生走到她身旁,用低沉缓慢的声音说,我实在不想再瞒你了,这是一种医用微型麦克风,我这几年一直就是蓝风的主治医生,两年前我们从挪威进口了这种麦克风,蓝风用它就可以说话了。可是,当时你刚刚手术失语,他就一直没用它。
小雨凝视麦克风,扑倒在蓝风身上,用略带沙哑的声音说,蓝风,我的失语症其实半年前治好了,只是我一直想和你一样……
那年秋天的一个早上,小雨又在闹钟铃声中起床,她打开窗,一阵凉爽清新的风吹了进来,那是一种让人难以言表的清风,洁净、不冷不热,让人感到安全。闹钟旁沉寂许久的小风车欢快地又转动了起来,似乎在开心地说,我又回来了……小雨心里酸酸的,眼睛模糊中,鼻子酸楚中,多了一丝微笑,他回来了……
她终于又回到了那小溪水旁,蔚蓝的天空、微风中,远处的炊烟袅袅,西红植被上结满了红通通的果实。在西红柿树下,她做了一个梦……
她又回到了曾祖母生活的挪威。深绿的青草覆盖了整个世界,她与旅伴们,纷纷跨上坐骑。她骑的是一匹高头大马,深棕色的鬃毛,油亮油亮。起初,它只是缓速行走,接着它小步奔跑,直到大步流星,越来越快,跃步飞起。她紧紧的抓着黝黑的马鬃,她越是紧张抓得越紧,抓得越紧马儿跑得越快,跃得更高;越过一个高过一个的土丘,让她丝毫没有喘息的机会。不觉中,她不再恐惧,就像她与马儿浑然一体,她在轻飘飘的空气中飞翔,耳畔的风声再无一丝凉意,反而变得温暖,暖进脖颈,向下暖进整个身体。一阵震颤中,她在飞翔中跌落马背,她拼命抓住马腹下的鬃毛,双臂紧紧地夹着腹下的肌肉,手指缠绕在马脖颈上;双腿绕过马腹,双脚夹紧在马背上。马儿似乎对她不会跌落充满信心,她与它彼此充满信任,它跑得更加飞快,但却更轻松;她感觉更加安全和自信,身心绵软地要睡去。她们不知跑了多久,也不知跑了多远。它渐渐地慢了下来,她向下后仰头,透过马儿的前面双腿望去,远方一片橙红的夕阳,夕阳下是山坡的顶端,山下一片开阔。恍惚能望到远处的村落中袅袅的炊烟。夕阳很快暗淡下来,炊烟越来越淡,直至停息,接着村落里稀疏的灯火也愈加暗淡,直至一片漆黑,可能农夫农妇们结束了一天的忙碌,开始享受黑夜带来的美好与宁静。空荡的山坡与下面的山谷间,无比寂静,只能听得见马儿喘着粗气,马儿的汗水流淌在她的发丝间、额头、双眸、耳垂、面颊、双唇、脖颈、白皙躯体的每个隆起与凹陷,每一寸肌肤与毛孔……它缓缓走下山坡,回到厚厚的草地,她终于无力地瘫倒在柔软的草从间,它趴在一旁,温柔地望着即可睡去的她,似乎在无声中讲述这些年间它经历的传奇故事,尽管它与她相识不过片刻,却似乎已是身心深交的爱侣。她喜欢那种在朦胧睡意中望着它的感觉,星光下它的身形变得愈加黝黑,让人感到一种依靠。
这是一个关于在相互等待中阐释了爱与人生的故事。生活常常是这样,虽然很痛,但无论是否会有结果,有的时候人们都需要勇敢地选择继续等下去,只要有人对你说:等,再等一等,等我。无论多久,你都会相信……尽管其实你心里明白,你可能永远也无法等到想要的那一天……也可能明天根本与你无关。”……
雨还在下,小雨看着眼前的蓝风,说道:“我们曾经每天通电邮,每天晚上要聊得很晚,后来,你去哪里了呢?”
很长时间的沉默,除了雨声……
“这本田汉翻译的《哈孟雷特》,等了你三十年,你取走吧!”小雨淡淡地说道。
“你很喜欢《等》?”蓝风问道。
“嗯!……因为,它会让我想起三十年前那个夏天那阵海风……”
“所以,你就一直等着一个可能不会再出现的人?……”
小雨默默不语,只是垂下了头,轻声道:“我也曾经像小说里的女主人公一样去过草原,可我胆小,不会骑马,也就是看了看一望无垠的绿野,还有成群的牛羊……”
“你喜欢《等》的结局吗?你知道吗?人生的逻辑有时就是这样的让人难以琢磨。”
“去年夏天,我偶然在电台听到我们一起听过的歌,《挪威的森林》,我就又想到了你!……”
窗外的雨似乎小了许多,风铃声时不时响起。“每当蓝天下风儿刮起,我都会想起你,想给你打电话问,你还好吗?这么多年你都好吧?……有时候,我很想讨厌你,但我做不到啊。”
“我们对彼此,是一种特别的存在……”
经年等待的骑楼依然伴着海滨的椰风轻柔的吹拂,似懂非懂……昏黄的街灯似乎羞怯得更加朦胧起来……
作者
乔宗玉、翟延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