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

隐秘的创伤:我在俄罗斯经历的俄乌战争碎片

文|Rain

编者按 Rain 在我眼里是个传奇的新生代,在疫情最汹涌的时候,全世界的中国留学生都在想方设法抢高价机票回中国,她却从中国跑了出来去到”躺平“的柏林学习电影哲学;等到疫情刚刚平息,俄乌战争开始了,她又从安全的德国飞去了俄罗斯圣彼得堡完成她的交流学业。我们去柏林一起吃火锅的那个时期她就在学俄语,我们站在柏林墙脚下,谈论着柏林墙的这边和那边,和她即将从“西方”翻墙去”东方“,那个时刻,感觉时空跳跃得目不暇接,思想与现实来回切换,非常奇妙。

我喜欢看她在留学期间发表在豆瓣上的文章,看她笔下栩栩如生的德国房东和俄罗斯教授又说了什么或又做了什么,最吸引人的是她和她们之间的那种碰撞,妙趣横生。
她要去圣彼堡的时候已经没什么直飞航班,辗转地抵达了那个处于战争漩涡里的国家。先不说她语言天赋和对求学的执着,就这种无所畏惧的逆向奔跑,足以让我对她佩服的五体投地。

跟她约稿的时候,她其实刚刚完成学业正要回中国。我深知这文章不好写,但是又按耐不住好奇心,她倒很爽快地答应了我,在此我要珍重地向Rain 表示感谢,同时也请谅解我们从约稿到发布这个有点漫长的时间差。

俄乌战争到今日在俄罗斯仍然是一个难以触碰,但在呼吸之间都能感受到的话题。这篇文章将是我在俄罗斯生活的这半年中,所观察和经历的一些战争的影响。

从日常生活层面,受到影响最大的是商品,尤其是进口商品。

因为制裁,俄罗斯的国际进口锐减,表现出来就是一些熟悉的国际品牌在超市里已经见不到了,尤其是护肤、美妆一类。我到过圣彼得堡最大的商场“Галерея”,里面曾经充满各种欧美大牌的门店,那天去看,这些门店已经关了三分之二,连优衣库也关门了。橱窗里的模特仍然穿着当季款,昭告着撤离有多匆忙。

麦当劳和星巴克也撤出了俄罗斯市场,然后被本土餐饮收购了。麦当劳变成了“Вкусно и Точка”,星巴克(Starbucks)变成了“星咖啡”(Starcoffee),上面的美人鱼图标也几乎无缝切换成了一个俄罗斯娃娃的图标。我个人感觉口味和原来没什么区别。

新“麦当劳”里使用的也不再是可口可乐,而是本土的“Добрый”牌可乐,我有次和室友去超市买配烤肉的饮料,因为当时风传可口可乐也马上就要撤出了,我们特意从货架最底层翻找出可口可乐买来喝,想到有一天连喝可口可乐都要四处寻觅,也是觉得很滑稽。

但说实话,这种国际品牌的大规模撤出和进口的中断,给我造成的主要还是另类的景象奇观和文化冲击,最多是略感不习惯。真正有切身影响的是物价。

刚到俄罗斯时,我惊讶于物价之高,简直比肩西欧国家,而且只是食物的价格。听在俄罗斯学习了一年多的室友说,俄罗斯的物价自开战以来已经经历过三四次总体性的上涨。

我在的那段时间,商品的物价总是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波动,有一次我第一天到超市买了一个灯泡,第二天去看,它竟然跌了50卢布(相当于人民币五元)。这种物价让人的心态极其不稳定,总是提心吊胆,生怕某些常用物品的价格突然起飞,或者刚买完价格就暴跌。

俄罗斯向来轻工业是短板中的短板,再加上这次制裁后的供应链切断,很多时候都只能花跟在德国逛超市差不多的价钱,买来质量很差的物品。

但是关于街头上的抗议,意外的是并不多,可能是食品价格还没有到成为供应危机的地步。对于俄罗斯的老百姓来说,这次挨制裁的拳头重锤,只是几十年来无数次的其中一次而已。通俗点说,就是他们已经麻木了。他们很清楚这种状况是制裁带来的,而解除制裁的代价是要牺牲他们所在国家的地缘利益的,这是个死结。

俄罗斯人已经习惯卢布汇率如过山车一样。我室友跟我分享过她的一个俄罗斯熟人的经历:克里米亚危机后,因为卢布暴跌,十年工作积蓄瞬间缩水一半。这种情况只能依赖外币避险,听带我办入学的俄罗斯同学说过,在开战当日,整个圣彼得堡的美元就被换空了,ATM机也排起了取现金的长队。

与欧洲铺天盖地的乌克兰国旗针锋相对,俄罗斯的爱国者教育也空前强化了,尤其是在新的动员令发布以后,路面上的征兵广告变多,我也常在街上看见市民挂出的俄罗斯国旗。我不时会在大学里看见穿着迷彩服的年轻人,应该是刚刚服完兵役或者准备服役的毕业生。在这种变幻莫测的局势下,不知道这些年轻人会不会最终被送上乌克兰的战场。

俄罗斯对其他国家的态度,总是在感情上很激进,如开战后和欧、美包括日、韩的关系跌落谷底,他们的国际酒店就撤下了这些“不友好国家”的旗帜,留下中国、印度、古巴、智利、越南、朝鲜的旗帜。有一次。我在涅瓦大街上,还看见了唯一的三面俄罗斯、中国、印度的国旗,不知道在表达一种什么样的意愿。

三面国旗

在俄罗斯,我也见过乌克兰国旗,但和欧洲对其的“使用方式”不一样,俄罗斯人仍然把乌克兰国旗与独联体国家的国旗并挂,背后似乎隐含着一种仍然想保持大家庭和谐的虚幻愿望。

与乌克兰的战争,对俄罗斯人民带来的不仅仅是物质上的不便,更多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政治性抑郁和痛苦。金融战、经济战、舆论战,这都是俄罗斯作为前冷战的一极,与欧洲、美国等“自由民主世界”的战争的体现。但是说到与乌克兰本身的热战与骂战,这是俄、乌民族间的矛盾,也是乌克兰东部和西部内战在东斯拉夫世界的扩散。

乌克兰多年来推行的“去俄化”教育已经深深激怒了俄罗斯当局。对俄罗斯而言,把乌克兰当作一个独立个体来对待的前提是他们与俄罗斯友好,但是现在乌克兰却在相反的方向上狂奔。

如果对斯拉夫文明有所研究,就会发现俄罗斯与乌克兰的关系是千丝万缕的,很难将他们当成两个完全独立的个体来看待。基辅被称为母亲城,是当年基辅罗斯的首都、东正教世界对抗蒙古鞑靼入侵的精神象征。俄罗斯、乌克兰以及白俄罗斯的文明发源于那处。当然,如今的基辅是乌克兰的国家首都,但这座城市对俄乌白的文化意义要远大于它的行政功能,如同君士坦丁堡对于欧洲的意义一样。

另外,顿河河畔居住的哥萨克通常被视为乌克兰人的祖先,然而哥萨克并不是一个民族名词,而是对那块地区不愿臣服于帝国统治,保持着强烈独立性的武装部落的称呼,从民族属性来说他们中既有乌克兰人,也有俄罗斯人。在历史的每一段,俄乌都表现出高度的融合感。

在列大与教授讨论古罗斯历史,包括生活中和俄罗斯人提及俄乌历史溯源时,他们总是强调“乌克兰作为一个国家的概念是19世纪才开始出现的”,这背后似乎有一种心理暗示,表明着俄罗斯始终将乌克兰视为自己的一部分,亦或是衍生出来的同胞兄弟,而并非一个完全的异族文明。我的俄语老师强调说“在俄罗斯,几乎每家每户的家族中都有乌克兰的亲戚”。

在饮食上,俄罗斯与乌克兰也是高度重合。之前为了争执红菜汤归属于谁,俄乌官方打了场舆论战。我想起曾在德国买的一个固定品牌的俄罗斯水饺(пельмени),战争之后它出了一款乌克兰版,我也买来尝了尝,根据我的食用感觉,两者之间差不多,只是形状略有不同。

列举了俄与乌的历史恩怨,是为了从情感角度说明,为什么和过往的其他战争比如俄格战争、两次车臣战争相比,对乌克兰的战争会这么刺痛俄罗斯人的心。这是两个主权国家之间的冲突,但对俄罗斯人来说无异于内战。而且它开始地太仓促和突然,令人始料未及,许多俄罗斯人也未曾预料到他们与乌克兰的关系已经坏到“不得不打”的地步。

在俄罗斯,我经常纠结要不要和俄罗斯人开启这个话题,因为这是个很难评价和触碰的话题,我也不想踩入雷区。但另一方面,我也不觉得刻意规避这个话题,就能体现出尊重,因为总有不得不提及战争的时候。

况且俄罗斯人总是对此有很强的表达欲,因为想要扭转西方舆论对于他们的描绘。他们对于不了解俄乌历史背景的人肆意评论这场战争表现出鲜明反感,因此,他们总是预设你是带着巨大的误会来谈论这个话题的,而俄罗斯人已经经历了多年在西方舆论场被扭曲、抹黑和捂嘴,需要澄清一切。

比如在俄语课上,有次我仅仅是从语言角度提及乌克兰(俄语和乌语的区别),话题就迅速拐到了战争上。我们的老师很激动地说,东西乌克兰已经在事实上成了两个国家,语言不同,制度不同,政治立场不同,而且“东乌的人非常害怕西乌的人”,她表示这是她来自东乌克兰的朋友亲口对她说的。

也有对战争相关的事情表现出抵触的人,比如我在口语俱乐部认识的女孩列娜。跨年前,我们在聊节日安排,我说我打算利用新年假期去伏尔加格勒看望朋友,顺便去参观一下那里著名的“祖国母亲”雕像,然后我问她是否有兴趣。列娜表示现在不想,因为她“不想看到任何与战争有关的东西”。

马马耶夫山岗,抱着孩子流泪的母亲雕像

回想起来确实令人喟叹,苏联时期抗击法西斯德国的伟大卫国战争,成为现在仍活着的所有俄罗斯人不可磨灭的民族记忆。俄乌战争就像那场战争命运捉弄般的复演,只是所有的情节都扭曲了——曾经并肩作战的兄弟反目成仇,曾经共同的敌人变成对对方的称呼。

俄罗斯政府和民间也用着浓厚苏联风味的宣传来鼓励公民,把拔除乌克兰的纳粹势力作为这场战争的动机,类比当年对抗法西斯德国入侵。

莫斯科街头的红旗奶奶画

如在伏尔加格勒的斯大林格勒保卫战纪念馆的三层,就有一个关于俄乌战争的特别展览,里面展出了大量的乌克兰纳粹党的暴行,并称特别军事行动的前线为新世纪的卫国战线。但在这些宣传中,我从来没看到提到对于乌克兰平民造成的伤害。

俄罗斯政府也在设法使顿巴斯地区(本次冲突的导火索)的历史事实从被遮蔽和忽视的状态走到阳光下。我在莫斯科最著名的阿尔巴特大街上散步时,有一个关于顿巴斯的孩子的展览,是处于当地八年内战中的儿童的经历。

驻足在这些展览面前,我想起了曾经在奥地利看过的“战火下的基辅”的展览,同样也有大量的儿童面孔。就像一个镜像的两端一样,这些孩子是政治斗争以战争形式延续的牺牲品,而酝酿冲突的时间甚至远早于他们出生前。

关于顿巴斯的展览

总得来说,俄罗斯的社会是既平静,又暗流涌动。乌克兰话题就像一块掩藏在黑色衣袖下还未结疤的创口,一碰就会汩汩流血,不拉开衣服就只能看到隐隐的湿迹。作为一个局外人的我,只能看到伤痕,但感受不到痛苦,我能做的就是尽量不去故意戳痛它。

就我个人而言,感受不到痛苦,是一种幸运。

如果一个俄罗斯年轻人和乌克兰年轻人,即使他们曾是最好的朋友,在这一切后,他们还能够在星空下散步吗?

本文作者 RAIN 在贝加尔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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